曾国藩的重生过程也是如此,当人们真正要脱胎换骨时,会对自己从前的愚蠢极度愧悔,这愧悔的心理过程就是折磨人的利器。
每当曾国藩要从往事的愧悔中拔身而出时又产生了新的烦恼,这烦恼如邪恶之火,的确燃烧了从前,但也点燃了现在。
这种自我反省的过程虽然痛苦,但却宁静,不受外界的干扰。我想如何反省就如何反省,不必看别人的脸色。但有件事就不这样容易了,这就是当时舆论对曾国藩的严厉苛责!
大众舆论一致认为,曾国藩常夸口自己深谙传统道德三昧,忠君言辞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,可为什么在奔丧之后却向皇帝伸手要权,权未到手就在家哭得死去活来?这是典型的伪道学!
曾国藩的敌人不必说,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攻击他,纵然是他的朋友也来信语言婉转,认为他这次很失态,没了仪态。敌人、朋友的责难,曾国藩能承受,让他如剜心之痛的是左宗棠对他毫无保留的攻击。
左宗棠在当时南方名动天下。他要推举谁,谁马上就飞黄腾达;他若贬损谁,谁立即就一落千丈。左宗棠的嘴不是嘴,而是道德审判机。现在,他把这台机器对准了曾国藩。
他先从曾国藩不等朝命就回老家奔丧说起:“老兄你领兵打仗的本事哦,我想恭维却找不到案例。你原本就犯了很多错误,丧失了许多机会。只是中央政府念你忠心耿耿,不予计较。不过你这次不等中央政府同意就披星戴月往家赶,你的忠心可就没那么纯了。你是否听我的劝告重新出山,我不敢说;你重新出山,凭你那点能力,对国家大局是否有帮助,我也不敢说。但是你不等中央命令就回家奔丧,真是无礼无义,我必须敢于教训你几句。”
铺陈了这样一番宏大开场白后,左宗棠直奔曾国藩的人生观:“你经常摆出一副道学家面孔,四处吹嘘自己‘以诚为本’,可你这次却打着给老爹上坟的旗号,行向皇帝要权的实。我看你的良知彻底坏掉了,你平时自诩光明正大,我看这要么是你在说笑话,要么就是……不必说了吧,你用事实证明了这是个反语啊!”
曾国藩看信后,除了七窍生烟外别无他法。对付左宗棠这种嘴损到家的人,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搭理他。曾国藩只字未回。左宗棠等了许多天回信,发现没有回信。他竟然气冲斗牛,对人说:“曾国藩这人才短气狭,绝不是平贼之人。”意思是,曾国藩狗屁不是,心眼还这么小,根本就不是带兵打仗的料。
这可真够有意思的,更有意思的是,他在湖南到处说,结果长江两岸都知道曾国藩狗屁不是、心眼特别小,更知道曾国藩“以诚为本”的人生观根本是个笑话。
幸好曾国藩心眼远没有左宗棠判断的那样小,不然早跳河一百次了。对昨日种种之非的愧悔和舆论的攻击,让曾国藩渐渐失去平常心,在老家的一年多时间里,他犹如魔鬼附体,稍不如意就和弟弟,甚至是弟媳大吵特吵。从其家经过的人常常听到一副破锣嗓子,震天响。
曾国藩有这样失心疯的表现,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原因,那就是他对当时形势痴心妄想的判断。他离开江西时,太平军和湘军正在打破脑袋争夺江西九江、吉安、瑞州等军事重镇,双方相持不下。但1857年七月,石达开在南京城发现处处受到洪秀全的猜忌和抵制,一怒之下带领二十万精锐出走。江西太平军顿时兵力锐减,湘军在江西全线反攻。曾国藩被这一乱象所震惊,他认为不出一年,太平军就会被彻底镇压。战争一结束,他立功扬名、光宗耀祖的大好时机就灰飞烟灭。这比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要痛苦一万倍。
他不无痛苦地和弟弟曾国荃说:“人生都是命,半点不由人啊。”悲叹完他的世界观,就跑到庭院里大吵大闹,曾家短暂的宁静后,重温鸡飞狗跳。
曾国藩不明白,他不是预言大师,他的出山是命中注定,没有注定的只是时间问题。
出山进行曲
西安将军福兴在1857年春向中央政府递交了一份报告。报告中,他愤愤不平地说:“我敢确信,在这个世上,除了曾国藩外,没人能指挥得了湘军。这是一支无纪律、且目无尊长(除了曾国藩)的军队,完全不可用。”
福兴这人饭桶一个,平时判断芝麻蒜皮的小事都能走眼,但这份报告却一语中的。在当时的世上,除了曾国藩外,确实没有第二人可以指挥湘军。福兴这份报告是在去视察湘军瑞州军营后写就的,据他说,他本来是以主人翁的身份去瑞州军营。想不到那些湘军土鳖将领把他当成视察官,对他百般恭敬,繁文缛节样样没有落下。这意思已很明显:你不是我们的主人,从哪来回哪去吧。
湘军不能被曾国藩之外的人指挥,连胡林翼都印象深刻。咸丰把福兴的抱怨说给胡林翼听,要他想办法整顿湘军,胡林翼直言不讳地对咸丰说:“这些人只认曾国藩,没有曾国藩的许可,他们连我都不认。”
咸丰暴跳如雷,要下旨强行解散湘军,但想一想就打消了主意,因为现在,他们还有用。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睁只眼闭只眼。但很快,他睁的那只眼也闭上了。
在江西的湘军并非铁板一块,而是派系林立。这里既有曾国藩纯湘系的湘军李元度、刘腾鹤等部,也有和曾国藩闹过矛盾的王錱部,还有被曾国藩见死不救过的江忠源系统的楚军刘长佑等部。这些统兵将领,派系不同,互不统属,各自为战,缺乏统一的领导和指挥。他们不但和长毛打,有时候也和政府正规军打,甚至有时候自己也打。江西官员们屡屡向咸丰请求援助,咸丰唯一的援助就是,闭上另外一只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