盖其为心,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。圣学既远,霸术之传积渍已深,虽在贤知,皆不免于习染,其所以讲明修饰,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,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,而圣学之门遂不复可睹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,而传之以为名;有记诵之学,而言之而为博;有词章之学,而侈之以为丽……圣人之学日远日晦,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。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,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;虽又尝折衷于群儒,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。
盖至于今,功利之毒沦泱于人之心髓,而习以成性也几千年矣。相矜以知,相轧以势,相争以利,相高以技能,相取以声誉。其出而仕也,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,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,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,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 2 。故不能其事,则不得以兼其官;不通其说,则不可以要其誉;记诵之广,适以长其敖也;知识之多,适以行其恶也;闻见之博,适以肆其辩也;辞章之富,适以饰其伪也。是以皋、夔、稷、契所不能兼之事,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,究其术。其称名僭号 3 ,未尝不曰『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』,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,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。
呜呼!以若是之积染,以若是之心志,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,宜其闻吾圣人之教,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 4 ,则其以良知为未足,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,亦其势有所必至矣。呜呼!士生斯世,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学乎?尚何以论圣人之学乎?士生斯世,而欲以为学者,不亦劳苦而繁难乎?不亦拘滞而险艰乎?呜呼!可悲也已!所幸天理之在人心,终有所不可泯,而良知之明,万古一日,则其闻吾『拔本塞源』之论,必有恻然而悲,戚然而痛,愤然而起,沛然若决江河,而有所不可御者矣!非夫豪杰之士,无所待而兴起者,吾谁与望乎?
王道,霸术:“以力假仁者霸,霸必有大国。以德行仁者王,王不待大。”(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)一般来讲,儒家尚王道治国,法家尚霸术治国。
理钱谷:户部的财政工作。典礼乐:礼部及太常卿的礼仪工作。铨轴:选官的要职。藩臬(niè):明清两代布政使和按察使的合称。台谏:御史台与谏议大夫。宰执:宰相执政。
僭(jiàn)号:冒用帝王的称号或者超越自己本来地位的称号。
赘疣(yóu)枘(ruì)凿:(多余的)肉瘤,(不协调的)榫头和卯眼。三代衰亡以后,王道衰微而霸术昌盛,孔孟逝世以后,圣人之学晦暗而邪说横行。教人者不再以此为教,而学习者也不再以此为学。霸者之徒,窃取近似于先王的东西,假借于外来达到私己的欲望,天下靡然风从,圣人之道因此阻塞不通。人们相仿相效,成日追求富强之说、权谋之术、攻伐之计,以及所有欺天罔人的学说,哪怕能获得一时的效验,猎取声名财货的利益,像管仲、商鞅、苏秦、张仪之类者,至于不可胜数。时间长了,争斗抢夺,不胜其祸,人沦于禽兽夷狄,而霸术也渐渐行不通了。
世间的儒者慨然悲伤,搜集先圣王的典章法制,在秦焚书之后去拾掇修补,其心诚然是欲挽回圣人之道。但圣学既已久远,霸术之传又影响深远,即便是贤人智者,都不免沾染霸者的旧习,他们所讲明修饰而力求能够发扬于世的,只不过增高了霸者的藩篱,而圣学的门愈发看不到了。于是,有训诂之学来邀名声,有记诵之学来展示博学,有辞章之学来炫耀富丽……于是,圣人之学渐行渐远,而功利的习俗却越来越深厚。其间虽也曾流连佛老之学,但佛老之学仍不能战胜他们的功利之心;也曾有会通群儒论说的,但群儒的观点始终也不能破除他们功利之见。